Nichole.

骤然一夜
若能听萦半风雨.

昼焚

银瓶乍破:


 

I

“树枝撞上了光的旋风——”

《航海》

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,深秋的倒影也是像现在这样,爬上窗子淹没尘嚣。艾瑞克微微侧过头看向正在人群中央读埃涅阿斯纪的人,耳畔清亮而温柔的声音环绕着。在这个过于古老以至于迂腐的地方,这间教室大概是唯一的可以生长出生机与希望的果园,恰巧查尔斯又是那个果农。

在果农注意到他的注视的前一秒他低下了头,目光漫不经心地在那几行漂亮的字体上游移。然后在那首诗的结尾,有人用潦草的字迹写道:

“敬爱的(这行字被划掉了)亲爱的(这几个单词之间间距很大,似乎是着重强调或者犹豫良久)兰谢尔先生,我想您或许会想在下个周一的下午四点……”

还没等他看完那两行字——或许是因为他看得太慢了——,钟声从西北方响起,这个下午已然过去。有的时候,他确实是深深厌恶着这样毫无意义的争辩与讨论,即使查尔斯的朗诵确实令人心旷神怡。——“与我在三一学院的教堂谈谈您最近发表在校刊上的那首诗?荣幸之至。”

“看起来你很讨厌这样的讨论会?”蓝眼睛的青年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,打断了他的惊讶与思考,“也许下次我应该让他们都听听你的见解,这里没人能比得过你。”他语调轻快地说道。

“不——只是豪利特的发言实在是太令人厌烦了。查尔斯,如果你什么时候能够让这个团体提高一些修养就好了。”艾瑞克合上手里的书,和查尔斯一同从这间堆满灰尘的屋子里走了出去。他们是最后出去的两个人,和上门时过于破旧的木门轻微地震了一下,门口那块“伊甸之东”的破牌子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保持住了平衡。

听到他语带不满的指责,查尔斯大笑了起来, “天哪——天哪艾瑞克,别告诉我你还在念念不忘上次豪利特的刀不小心划破你袖子的事情。”

走在他身边的人对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不满地皱了皱眉,“根本没人会把刀子带进一个讨论诗歌的地方。”提到詹姆斯·豪利特那把银光闪闪的刀,艾瑞克总会想起教堂里切开圣餐的刀具,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心生厌倦。

查尔斯还是保持着温和的笑容,这样的笑容只有在教堂之外才会出现,带着某种寂静和安蔼的气息,在艾瑞克心中那才是一个二十岁的诗人应当有的笑容。与此同时随着硝烟与革命逼近的气息,他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,那笑容连同那个晦暗房间里面幽深的世界、精彩的争辩,和过往的一切秋日,都将不复存在。

最后一场平和的秋日,他忽然对周一午后的会面产生了温柔的眷恋,期待着这个敲响他门窗,与他共同坐在长椅上畅谈斐罗和塞涅卡的人。

说来嘲讽的是,他是个无神论者,却来到了这个虔诚信徒数也数不清的学院。即使无人知道他的秘密,他也对这四周的人生出许多的反感厌倦,在遇见查尔斯之前的所有秋日里他都习惯于孤身一人,穿行在汹涌的秋日阴影里。查尔斯同其他人一样也是信徒——而且是最受欢迎的那种——,却像是刻意无视或是有意赞赏于他的离群寡居,并想打破他这样孤独的生活外的玻璃屏障。

与那些令人生厌的富家子弟不同,查尔斯是那样令人心生眷恋的朋友。

他走出那栋楼的时候忽然这样想到。身边的查尔斯也冲他了然地微笑,虽然已经把目光沉沉压在了长廊窗外的日落上,嘴角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。日落倒映在他蓝色的眼睛里,写尽了再多诗歌也说不出的沉醉。

“明天,明天他们想看你的诗。”在他脑海中即将迸溅出一句绝佳的诗的时候查尔斯回过头说道,艾瑞克不禁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,“所以我想,不如你明天晚上来庄园,顺便谈谈你的诗?”

他点了点头以示同意,他还从未去过泽维尔庄园,准确的说是任何一个世家贵族的庄园,只是在已经过世的母亲口中听说过。虽然称不上对那些繁华嗤之以鼻,也算不上喜爱。

“只是希望你别被那些古老的书吸引了,”查尔斯笑起来,“那样我们可是没法向那群人交差了——虽然你的诗即使不加改动也是一流。”

 

繁芜的花海到郊外一点点塌陷到庄园深处,虫鸟不近。

到及腰深的荆棘渐渐刺穿他的斗篷的时候,远道而来的人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风帽,熔成一片的流丽金色泼洒到他额头上。

艾瑞克·兰谢尔抬起头,沿着那金色倒进他瞳孔的方向,孤独的、耸立在繁芜花海中的陡然的城堡折射进他眼里的光猛地将他拉远,模糊的光影里有人伸出手拉开纱帘,又像是朝他伸出手似的故作停留。若隐若现的人影让他想起在刹那的蓝色里苟且存活的寡淡诗句,贝露丹迪的梭子穿过细密的雨幕织就的帘幕。

荆棘渐渐漫过腰际,连同那头晕目眩的光一起,将他推进繁芜花海的深处。梦境深处向他举起酒杯的人将酒香散尽,他如同溺水之人在其中挣扎。藉由这场梦境,指向生尔或死去。

“我的朋友!”

帘幕尚未拉开的时候,上了年头的木板拼命地叫嚣着。当它的叫嚣终于落尽,捧着书的人用那双蓝色的眼睛将这里的一切唤醒。繁茂的海洋,以及刺穿长袍的荆棘。循着溺水沉降而过的水声消散后,他整了整风帽,伸出了手。

“你好,查尔斯。”

查尔斯·泽维尔站在他的面前,微微地笑起来。如同他笔下曾经写就的无数诗篇,这是第一场绚烂的相遇,在他那歌舞升平的茅屋里,十指覆盖在他的手上。他晃了神,眼前朦胧细碎的帘幕剥离,那人随手把书搁在烛台上,紧紧地握住他的手。当十指紧扣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再去伸手捕捉那帘幕之后朦胧的光,但却在触及那薄纱的一瞬心神骤动,将他席卷回这里,即使是在多年以后,双手连笔都无力握住。

等待已久的人将他拉进门内,十指还是紧紧缠住他的心脏,逼得他心神不宁。女仆凝神片刻后烛线被扯出,查尔斯的眼睛被烛火照亮,陡然消逝的酒香、梦境与光,在这扇门后重新随着烛火燃起。艾瑞克在木质的地板上走过,试着不发出声响。他的眼睛在两边延展至尽头的书柜上流离,却还是想到背后那双温暖而明耀的双眼,此时被屋顶倾泻下的落日焚烧殆尽,留下的只有往来其中的目光注视着他。渐渐地他没法再专心地看着那些诱人的古籍,在一刻的恍惚中回过头,漫不经心地发问和回答。

查尔斯也在看着那些色调黯淡的书籍拼成的画作,眸中的深蓝幽邃,感到他的回头才转过身去靠在架子上,漫不经心地说道——又像自言自语——:“只不过是他们的收藏罢了,并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过这些腐朽到骨子里的书。你不会感兴趣的,艾瑞克。”

尽管他的语调漫不经心而又写满轻蔑,艾瑞克却能感觉到那流溢而出的骄傲——与生、死或他自己无关,搭构在谎言的冰雕与浮夸碎烂的世界上的骄傲。除了他自己和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人,从无人感受过的事物在心里滋长蔓延。

艾瑞克闭了闭眼,向后退了几步,这座城堡落入他的眼底。

“我猜你大概是有更好的诗了。”查尔斯笑着说道,手随意地搭上他的肩膀,“我亲爱的朋友。与其在这些已经糜烂的东西里浪费时间,不如去和我喝一杯茶。”

那句话将这世上的百般经故统统否定,说来可以铺展成一匹比他风帽的材质更柔滑獗丽的中国丝绸,连同他眼角唇畔的笑意为金丝银裹,却只是为了请他上楼喝一杯茶。

蓝眼睛的棕发青年就这样轻轻地笑起来,似乎早已揣度到了他心中的不安,笑意愈深地靠近,柔软炽热的唇瓣几乎靠近他的脸庞。

却只是为了贴在他耳边问他,是否愿意再喝一杯酒,在这流丽的落日中央,在这短暂的时间停滞的时候下一局无终无始的棋。

在那个短暂的时候他透过那片澄澈的蓝色仰望彩窗之外的落日熔金,即使在金色之外天空中乌云重重叠叠,暴风雨与天罚将要清洗这座城堡,连同这场短暂的时间停滞,毫不犹豫地丢进漆黑的洞穴。

还等什么呢?

伴随着风声与雨声,终究这场相遇也只是短暂的瞬间,被另一场更大的风雨胁迫,他们不会再相见,就像诗歌里离开人世或天堂,徘徊于地狱门口的人们。

“或许酒更适合这个夜晚,”他说道,目光交汇如流星的光,“查尔斯,但愿你不会吝惜你地窖里的酒。”

“如你所愿。”查尔斯因这微妙的调侃而笑了起来,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再无需寂寞的想象,那灼人的温暖沿着地板的缝隙扑朔进地下深处的酒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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